两岸协商ECFA,大陆对台湾让利,接着大陆观光客与学生纷至沓来,而台湾商旅与移民早就络绎于途。论者于是问,何以台湾人民对于统一的愿望,却益趋淡薄?这是否反映,在台湾民主化的过程中,台湾主体意识已经巩固,台湾“公民民族主义”已然形成,因此再怎么让利交流,大陆仍只能做为一个外于台湾的所在?
如果从台湾自身来看,台湾主体意识在实践层次确实甚为浓厚,比如看到大陆管制网络流通,尤其是读不到台湾报纸,或看到城市居民不守交通规则,甚至经常听到官方压制维权,新闻内容充满政治宣传等等。也就是说,在生活实践中,感觉上的差异处处可见,尤其是对比台湾政坛众声喧哗与台湾媒体八卦琐碎,更感到属于不同的世界。何况,台湾之内各种慈善艺文团体面对的,总是想象为是不分彼此的一个场域。所以,台湾主体意识的基础,可说是某种生活场域的设想,因而具有某种生物性的直觉。
但是在思想层次上,台湾内部蓝绿对抗严重,他们各自有其想象的历史传承,尤其是民进党的论述始终将国民党刻画为中共同路人,将马英九羞辱成外人,因此并没有在概念上接受“中华民国”公民皆属于同一个群体,甚至进一步要“去中华民国化”者有之。而将“中华民国”视为流亡政府的蔡英文,更已经贵为民进党党主席与2012年大选候选人,她感觉台湾还受到外人统治,因此竞选口号是要把台湾赢回来。但是,为什么国民党的支持者也随之日益排斥大陆呢?
台湾显然不是“公民民族”,因为具有公民身分的台湾人,情感上尚未彼此接受为同一群体。台湾当然也不是“国家民族主义”,因为虽然统独均有国家意识,但为不同国家认同。台湾人民在什么时候是彼此接受的呢?就是在他们行使平等投票的时候,既排除了不能投票的非公民,又接受了敌对方的投票效力,所以算是一种“投票民族”,进而养成了国民党支持者日益睥睨大陆的流行表态,也累积他们对民进党影射国民党为外来政权的沮丧,在在引导他们为保护身在场域内的正当性而必须排斥大陆。
投票为什么重要?因为涉及到权力,而权力同时涉及到情感与预算,使得不能相互接受的政党与他们各自动员的群众,都把目光集中在同一个政治场域的胜负之中。这个政治场域笼罩到的,同时是权力斗争下的敌我双方,与作为慈善与艺文活动对象的生活场域。凝聚场域的,不是民族意识或公民包容,而是观看同一系列斗争而已经坐在一起的观众。他们因为制度与疆域的关系而共同生活,尽管情感对立,但又只能透过共同的制度与疆域来建立自我认同。
这样的群体意识,可名为“场域民族”或“名器民族”,人们这时是为了争夺同一个名器来宣泄情感与掌握预算而凝聚,而在ECFA后,他们更作为让利的共同对象与接待陆客的共同主人,使其间孕育的生活主体意识还获得强化。但有朝一日如参与了另一个权力过程,习惯了不排队,体会了政治斗争无所不在的铁律,甚至开始欣赏全球新闻报导而不再耽溺于八卦,这样的“场域民族主义”可能就垮了。那时,蓝绿斗争纵未减缓,“台湾意识”纵仍主控,但人民或已超越场域,同时可以成为“怀旧民族”的一份子。
台湾民众要在大陆居住多久,或在两岸之间往返多少次,才会超越场域,汇聚成“怀旧民族”的一部分?马英九本可能希望愈快愈好,所以尽量想开创两岸人民交往的渠道,在两岸人民更加水乳交融的过程中,摆脱他自己总是被民进党当成是中国代理人的尴尬。然而,另一方面,为了避免开放交流导致防卫心态与“场域民族”意识反而升高,马英九又必须配合民进党的话语,经常对北京摆出强硬姿态,来掩护他的开放政策。其结果,就使得公共话语遭到反华论述所垄断,因而阻却了“怀旧民族”意识的培养。
这表示,马英九对自己权力地位的考虑,超过他对两岸长远关系正常化的理念,也就是表示他自己已经融入了“场域民族”,从而解释为何他对于民进党各种污蔑他身分的作法,不但不能释怀,反而特别在意。一旦他自己不自觉加入了营造“场域民族”意识的过程,和他的敌人相互锁在一起,一心想击败对手,或争取对手的认同,则原本的理念就逐渐褪色,最后甚至束诸高阁。民进党不断攻击他不是台湾人,他就想尽办法证明自己是台湾人。ECFA对两岸共同认同的营建迄今没有效果,作为领导人的马英九舍本逐末,居功厥伟。
既然“场域民族”是实践的结果,其延续须仰赖“场域民族”意识形成以后的生活行为来巩固,所以是自我证成的社会过程。通过内部互动所造成的心理锁定,抵制或排除因为生活范围扩大到两岸后所可能带来对“场域意识”的模糊作用。然而,生活的实际比话语的操弄更为根本,则两岸民间交流的扩大就不是完全可以封锁。如果从场域的性质来看,显然香港与福建的作用最大,其次是上海与广东的效用,均远大过于包括北京与其它内陆观光点的作用。因为香港的生活体制比台湾更靠近西方,因而没有对香港的心理防卫需要;而闽台一家亲的血缘文化关系,最是容易突破“场域民族”意识。上海以其开发程度与广东以其开放程度,也对台湾人的融入有吸引力。
《台湾观察》2011年5月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