翻开台湾的理想主义史,首先看到不反攻的“反攻大陆”,这个神圣使命塑造台湾成为“复兴基地”,但实际制造了“万年国代”等等既得利益。俟反攻无望,国民党转而宣称坚守自由民主阵营,以三民主义模范省自居,藉由人民公社与文化大革命的对比,竟仍可取信。只是在今人眼中,当时国民党其实是箝制自由民主的罪魁祸首。不过如今,国、民两党同样鼓噪自由人权不绝于耳,人们则又甘之如饴,从不及反省,这样自我良好的感觉会因此助长了哪些政客?牺牲了那些自由人权?
环保是台湾新近的价值,但是“塑化剂事件”说明,在台湾,专司环保的立委却可介入对毒物的管制,抵制管制,可见环保还有很长的路要走。然而,岂止环保如此?自由主义在台湾震天价响,但是朝野两党侵犯自由从不自觉。“台独”又何尝不够理想?每到竞选时动员选票的力量无出其右,但其领导人反而践踏最力。简言之,任何理想主义到了台湾,似乎终将成为悲剧。
政客当然无疑是所有理想主义的杀手,然而讽刺的是,他们同时是理想主义想要说服的主要对象,所以他们懂得利用理想主义替自己擦脂抹粉。理想主义者找上政客,形同与浮士德签约,就像学运如果找上政客,最后一定是遭到政治化,成为党派斗争工具。政客利用理想主义为掩护,从事与理想主义完全相反的言行,替自己谋取更大好处,造成理想主义者沦为政客帮凶的下场。
如果以为这是理想主义与政客的搏斗,恐怕太单纯。台湾真正遭逢的,是同样一群人,他们既有理想,又受权势好处所蛊惑,可说是“机会主义的理想主义”,在没权力时用理想主义思考,在有好处时就当政客。所以,国民党曾经真想要光复大陆,真愿意坚守自由民主,而民进党也真信仰“台独”,真关心自由人权。但是,他们也都随时真的会变成滥权自为的机会主义。
对理想主义掣肘最大的,就是理想主义者自己的妥协性。知识界偏偏就有人自诩进步势力,但他们的进步理想都靠泊来品,缺乏思想性、本土性,因此不能坚持,作梦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谋杀理想主义,甚且会残忍地从事迫害、剥削。其结果,自由人权可以是斗争政敌的祭旗,环保主义可以是掩护毒物的场域,“台湾独立”可以是搜集选票的野台。
台湾的理想主义是悲情的剧本,是想象自己遭外来统治者压制的不平之鸣。理想主义者所欠缺的,因而是权力,乃利用理想主义汲取生命动力。换言之,理想与政客不是彼此搏斗,而是一体两面的自我搏斗。故一旦尝到权力滋味,往往发现权力比理想更能弥补人格中的匮乏。这就敲定理想主义在台湾的终极命运。
回忆马英九很久以前对中国统一充满了憧憬,他岂能预期自己今天变成了《中国时报》专栏作家傅建中笔下的那样,只对台湾的原乡有钟情,对于中国则是不堪回首。不过,假以时日,这未必不能改变,连战不也是同情过台独,李登辉不也是对中国曾有所向往?反反复复的,不只是人格问题,而是台湾处在其历史条件下,只会临时借用随手能取得的思想资源,就算取得当时也许很认真地相信某人某学说,但长远来看,没有能经得起时间考验的。所以,每一次认真,其实不过是没有意识到的对当下情境的一种敷衍策略。
今天政客厉害之处,是看出来台湾思想界没有固定灵魂,自己只能是情境的产物,所以益加玩世不恭。就像马英九这样一位人人过去印象中的正直之人,也学得比谁都调皮起来。听他一下说“一个中国”就是中华民国,一下又说台湾绝非中国一省;或者一下说要称大陆为大陆,不能称中国,一下又如傅建中在《中国时报》为文讽刺他以台湾为原乡,对中国则不堪回首的态度。可见,若“台湾共和国”对选举有用,不妨敷衍偷渡,有害就俏皮澄清。
可是,如果台湾不是中国的一省,不就如从“史编局”局长退役下来的傅应川在《旺报》投书所质疑的:一旦拒绝承认国军是中国军队,不就等于影射中华民国不是一个中国吗?傅将军没想到的是,对马阵营而言,“一个中国”与“台湾共和国”都属思想兼职性质,可以轮流,也必须轮流,因为各自要满足的选民不同。
好笑的是,夜路走多碰到鬼,不小心就会在某个不习惯的场合说了其他场合才该说的话。比如,之前“新闻局长”杨永明用“台湾共和国”政府部长名义,投书到西班牙文的报纸,事后解释是对方弄错了,好像外界错怪杨永明了。但投书是他自己投的,对方为什么要改名称呢?如果要改他的名称,要不要事先问他一下呢?
所以,说是错怪,也未必错怪,本来“一个中国”与“台独”就都是兼职的,必须轮流在不同场合出现,不能因为是在自己原来没要出现的地方出现,就说是错了。
“外交部”因为有的国家在给台湾人民免签证待遇时,注明台湾是中国的一省,造成马英九的政治困扰,因此便有人图谋,应设法安排其他国家之后协商是否给予台湾免签证时,夹带一封以“台湾共和国”为对象的函件寄给台湾,这样就可以在将来需要时出示给“台独”看,免签证待遇的取得,并不是只有靠作为中国的一省而已,而是各种可能都有。这种考虑方式,不是疯狂,不是没有灵魂,而是台湾兼职理想主义、兼职“台独”、兼职“一中”的文化性格,毕竟灵魂也要生存,因此四处兼职也不为过。
《台湾观察》2011年6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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