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国国际地位的提升,使其国际形象的塑造也变得日益迫切。怎样让世界认识中国?中国在世界上有什么样的形象?国际社会怎样与中国互动,中国又怎样与世界互动?所有这些,除了中国本身的表现外,很大程度上更取决于西方媒体怎样报导中国。
现在的问题是,西方媒体有没有准确地报导中国?怎样让西方媒体更多面地反映中国的变化?对于一个正努力成为国际主流文明一员的国家而言,攸关国家战略利益;对于正努力与中国良性互动的国际社会而言,攸关世界和平与发展。
然而,对媒体的本质,对媒体在全球化时代的作用,中国和国际社会似乎仍认识不足。一方面,西方媒体对中国的发展和某些决策,仍然是源于刻板印象(stereotype),基于陈旧的记忆和固有的观念以及所谓的听证游说 ,表面上冠冕堂皇,实质上轻率、傲慢而且片面;另一方面,是中国官方对待西方媒体有先天的制度障碍和心理障碍,正是将记者们隔离在真相之外,更增大了中国形象被扭曲的变数。
主观上检讨“妖魔化中国”背后原因
改革开放初期,有些部门和官员对西方媒体有着相当程度的敌意和恐惧。而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的西方驻北京记者们,反而更具“逆反”的冲动,也更愿意冒险去挑战新事物,要寻找“这个帝国苏醒的希望”。
那个时候的中国大学生、知识分子,甚至部分民众,对西方民主有着浪漫的期待。星火在冰冻未开的大地上忽灭忽燃,很多中国人自己都很陌生的名字,却是西方媒体中的中国明星;民主墙、学潮演讲、民办刊物,成了西方媒体了解中国的兴奋点。一九八九年,街头运动终于达到了一个顶峰,与今天中国各地众多的群体性事件一样,成了他们关心和报道的焦点,也成了他们了解中国的重要突破口。
然而,西方驻北京的记者们大多并没有很敏感地注意到,这也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结束。他们目光仍停留在那些所谓的民主斗士,记录他们的一举一动,放大他们的一言一行,西方记者们相信“苏东波”的效应终将在中国出现。
中国其实进入了完全不同的轨道。人们不再将空泛的民主字眼挂在嘴边,而是将可及的民生诉求攥在手上。举国上下投入到经济建设和国家发展的大潮中,民众对经济发展的希望和对美好生活的期待被前所未有地激活,一个活力无穷、充满喜悦和希望的国家出现了。
西方媒体竟然比西方的资本家更迟钝地感受到这一点。其原因,当然不是《妖魔化中国的背后》作者所诠释的那样。相反,某些官员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,在极左思潮的影响下,对西方记者的“阶级斗争”观念和“警惕性”,在很大程度上阻碍了西方媒体对中国的认识和了解,在西方记者和中国之间建造了一条阻隔相互了解的鸿沟,无法让他们看到一个多姿多彩、正在进步发展中的中国。当然,也就无法达到官方所希望看到的中国的正面形象。
如果说,这个时期的中国被西方记者们“妖魔化”,其责任很大程度上要在极左和僵化的源头上找原因,要检讨我们某些部门和某些官员的思维和做法。
软杀:给中国戴高帽子
新世纪将临,一批批新的西方记者到了中国。他们比其前任们享受了更多的采访自由,他们睁大了眼晴,试图将这个国家很多方面的巨变告诉他们的读者。
每一天,在西方最重要的媒体上,很难不出现关于中国的报导和文章:《纽约时报》、《华盛顿邮报》、《华尔街日报》,来自中国的报导常常占据头版重要的位置,而且洋洋洒洒;而在《时代》周刊、《新闻周刊》上,有关中国的故事,也常常成了封面主题。
其间当然也有冷嘲热讽,但是言论多出自只用脑子不用眼睛、永远自视正确的专栏作家,他们并没有真正了解中国,当然不可能捕捉到中国真正的主流发展与相关的新闻焦点,而是戴着有色眼镜,常常只从预设的立场来解读中国,给中国打分。
如果说,西方媒体妖魔化中国的报道是一种“硬杀”,那么,近些年来对中国的一些夸大其词的评价和报道,则是某种程度的“软杀”。这些年,西方主流媒体对中国的经济发展常有一些夸大其词的报道,一顶又一顶貌似金光闪闪的高帽子,戴到了中国人头上,让向来很在乎外人评价的中国自己都感到了不自在——尤其是那些了解中国国情,又了解西方真实状况的人,知道对中国发展的过高评价,不仅不符合实际,也对中国没什么好处:不仅可能让中国成为众矢之的,催化西方战略制订者们头脑中的“中国威胁论”。更关键的是,中国还没有达到承担大国责任的国际能力,国家的体制还在完善之中,经济结构还很不合理,并且非常脆弱。而在西方记者一个劲“褒扬”中国的长篇大论中,中国的软肋也被一览无余。
媒体的原罪:片面
那么,我们应该怎样理解西方记者对中国报导的这种变化?西方记者对中国的报导为什么总是出现偏差?前一个问题大家容易说出原因,因为西方记者对中国报导的变化,归根结底,是因为中国自身的变化;但后一个问题,涉及的因素更多一些。
——意识形态的影响。西方记者来自一个文化、制度本质不同的国家,对事物的认识标准自然不同。但这种标准并非来自西方国家官方的指令,而出自他们从小形成的基本价值观。这个价值观其实也是中国人所向往的“普世价值“,就连中国官方也不公开否定,不过出自西方记者的笔下,并以此来衡量中国的变化,就显得有些傲慢和居高临下。
——西方受众的局限。西方记者报导的受众,是他们本国的读者或观众。虽然他们受过新闻专业的训练,但他们抵达北京时并不是中国问题专家;当他们快成为中国问题专家的时候,又到了他们被调离的日子。他们的编辑部更希望他们的笔下能有新鲜感,而不是有专家的深度。西方大众媒体的支柱是西方读者市场,大众对记者报导的要求是通俗性,尤其是对他们本来就兴趣缺缺的外国事务。
——专业的特性。客观、公正,不仅仅是专业媒体所公开标榜的口号,也是职业媒体工作者应有的职业道德。但是,从绝对的意义上说,这终究只是愿望而已,媒体的本质特征却是主观、片面——每天的广播电视、报刊杂志,都只可能将记者、编辑认为应该和值得披露的片断内容,呈现给受众,加上受制于他们本身的眼光和能力,所谓“全面”只是相对的,实际上是可望不可及的任务。同样,那些撰写中国评论的作家们,所获得的素材既难免局限,加上他们固有的思维模式和对中国的刻板印象,写出的文章自然有不少偏见。若干年后再回头重看他们的文章,更容易发现和证实这一点。
四个角度审视西方媒体
批评西方媒体对中国报导、评论的浅薄、片面甚至误导,是容易的,因为他们的这些缺失一目了然。不过,我们可以提出另外四个角度,将对西方媒体的审视,放在这样几个参照系中来衡量:
第一,中国驻西方的记者是怎么报导西方的?中国媒体是怎么评价西方的?有几篇是来自于真正的采访?有几篇编译真正反映了原意?有几篇具有深度?有几篇是自己的观点?中国记者的报导是受制于个人的能力、价值观,还是受制于指令?
第二,中国媒体是怎么报导中国的?中国媒体是怎么评价中国的?这些报导与西方媒体的报道有什么不同?有多少比西方媒体更有深度、有更多角度?有几篇报导能传达出新闻事件不同的声音?
第三,西方媒体是如何报导他们本国事务的?西方媒体又是怎么评价他们自己国家的政治、经济和社会的方方面面?他们是否对西方社会的问题尤其是相关的弊病,采取回避、掩盖或扭曲的态度?是否用了与报导中国事务时不同的双重标准?
第四,中国在境内外负有外宣功能的媒体,是否真的发挥了影响力?阻碍他们发挥影响力的因素在哪里?
当我们问答完这些问题,我们对我们希望达到的目的就有一个比较清醒的认识和了解。简单地说,要世界了解中国,要建立中国的良好形象,了解西方媒体的特性和运作方式固然重要,但更重要的是要掌握他们的思维模式,与他们建立良好的互动关系,让他们了解一个真实的中国,不要报喜不报忧。去年四川汶川大地震期间,有关部门与西方媒体的互动,以及西方媒体大量的相关报道,就是一个很好的范例。
真实:矛盾的中国形象
至少,中国部分官员已经开始明白这一点。在2008年,中国一度放开了对西方记者自由采访的限制,取得了立竿见影的效果:西方媒体关于西藏动乱、汶川地震、奥运会的报导,就显然多元、人性和充满活力多了,中国在世界的形象也相应有了改观。
收效使中国的主管官员增强了自信,越来越多中国职业媒体人士加入了协助西方驻华记者的队伍,自由度大增之后,记者们的视野也变得开阔。
我们来检视最近一年半来西方媒体关于中国的报导,无疑比以往呈现出更多的角度,更丰富的内容,更多不同的观点。虽然其中难免有些扭曲、误导和自相矛盾,但却更接近活生生的真实:一个矛盾的、发展中的中国形象,正是这个国家真实的形象。
这正是改革,而不是革命。从西方媒体这些报导中,我们可以清醒地看到,中国这一场变革虽然经历了三十年,但是离中国人民追求的公平、富足、民主、法治的现代化国家还有很远的距离。
西方世界通过媒体报导接近真实的中国,可以看到:中国并不像原来想象的那么落后和僵化;中国在稳定中求发展、在发展中保稳定并不容易;中国要迈出民主化的步伐充满可见和未知的风险;与西方对抗甚至压倒西方的理念在中国很难占上风、占主导;中国很多问题并不是中国独有的问题,中国很多困难也需要得到国际社会的理解和支持……
所以,从这个意义上,中国要更加开放西方记者的采访自由度,通过西方媒体的纽带,从不同角度将中国真实的发展情况传播出去,一个开放、多元、努力的形象有助于化解误解和敌意,可以变成推动中国融入世界的动力,也可以变成世界接纳中国的助力。
(何频先生是美国资深媒体工作者。文章仅代表个人观点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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