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,美国的外交政策一直由帝国雄心和帝国心态所主导。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建立,标志着美国经济霸权地位的正式确立;广岛和长崎的原子弹爆炸,标志着美国军事霸权的确立。两者彼此依赖和支持,使美国在全球事务中成为具有帝国性质的主宰者。
当前美国的军事霸权依然牢固,没有任何国家真正敢于冒险挑战之。但看经济霸权,其地位已出现明显的松动,主要标志是美国再也不能以帝国的心态和方式来控制全球经济秩序。
过去50多年,美国一直通过操纵资本主义经济机制,来规范其他国家的政治、经济和法律秩序,使这些国家的政策和发展方向保持可预见性,目的是要使美国资本在熟悉和透明的环境里安全运作,最大程度地谋取利润。
两个轨道上的星球
但是,由于中国经济的逐渐勃兴,美国对全球经济秩序的操控不再得心应手。中国成为美国的主要贸易伙伴之后,双边贸易纠纷日益增多,进出口不平衡持续加剧,美国试图采用针对其他国家的胁迫手段予以扭转,但却无法达到预期目的。自布什政府至今,华盛顿方面一直软硬兼施、多管齐下,但就是拿不出足以迫使中国做出重大让步的对策。
美国作为战后世界秩序的中心,其帝国机器对体制相同的中小国家进行了非常有效的牵制和操控。即便这些国家有自主意识,但不能或不敢越出美国设定的运行轨道。美国针对中国的战略,其初衷也是希望达到如此效果。首先是以苛刻的条件“鼓励中国融入国际社会”,例如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和其他多边机制,然后试图通过国内立法工具和国际多边机制,来驯服和操控中国的政治、经济和贸易政策。
可是迄今为止,无论在双边还是在多边事务中,美国除了利用中国某些易受攻击的弱点获得了一些策略性让步之外,始终不能驾轻就熟地运用其惯常的策略和手段迫其就范。个中原因多种多样,最大原因就在于,美国固有的战略思维和陌生的中国现实有互斥性。
大国之间崭新的相处模式
中美两国是在不同轨道上运行的星球,经济、政治和司法体制相差很大,彼此存在着不相容性。在适当的时候和适当的事务上,双方可以合作,但不可能变成主从关系。美国当然可以凭借其明显的优势,在双边事务中把持主导地位,使处于弱势的中国自愿或被迫作出部分改变,但却无法按照自己的战略意图和思路去重新塑造中国。
中国现行体制的优与劣,将来自有公论。以强国的标准来审视,中国内部自我管理的全套体制看上去百病丛生,使之在世界舞台上始终有捉襟见肘的后顾之忧。但是,就当前世界局势的演变看,中美两国体制的不一致性,又为备受外部歧视、易受内外夹击的这种体制提供掩护的屏障。与从里到外、通体都被“美国化”的一些发展中国家相比,中国在国际事务中虽然也有委屈求全的时候,但毕竟保全了至关重要的自主意志。
中国是世界第三大经济体,超越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已是指日可待。在全球金融危机尚未结束、其他主要经济体依然在苦苦挣扎之时,中国经济却已率先峰回路转,回复高速增长之势正在蓄积。此种形势使迷信于固有发展模式的西方世界不得不刮目相看,而且更会使中国在世界舞台上占据更加稳固的立足之地。
当前的国际秩序依然以美国为中心,未来一个时期仍将如此。作为这一秩序的长期主导者,美国对中国后来居上之势不可能无动于衷。从帝国盛衰的历史看,美国要遏制中国,阻止或减慢其追赶趋势,当属本能反应。因此,在台湾、西藏和新疆问题上,美国还会不失时机地将之作为牵制中国的杠杆。
但是,经过最近若干年有意和无意的经营与博弈,中美两国突然发现,彼此之间已经形成一损俱损的利益共同体,各方既无坚定的意志、也无绝对的信心和能力去挑战或钳制对方。在大国兴衰、强权更迭的历史上,这种既相互排斥又彼此接纳的相处模式,可以说是从未有过的崭新现象。
兴衰转换时的“帝国心态”
决定中美新型互动模式的关键因素,是两者之间的利益交融关系。在遭受金融危机的打击之后,中美两国的经济增长模式都不得不寻求转型。在美国,鼓励储蓄的政策将削弱消费能力,其市场对中国经济的激发作用会降低。在此形势下,中国必须以扩大本国市场需求来维持经济增长,减少对美国市场的依赖。这将使两国互换角色,但依然是彼此依赖。
就当前来看,中国在美国的巨额金融资产,是美国维持经济秩序的重要因素之一,对奥巴马政府复苏经济的目标尤其重要。中国深知这些资产面临极大风险,但为了避免资产贬值,又不得不增购美元债券。中国一方面高调提倡国际储备货币要多元化,另一方面又不得不维护美元的国际地位。这种被利益捆绑的双边关系,使各自的手脚被束缚,对抗的冲动也被抑制。
而正是在这种形势下,中美两国近日在华盛顿得以平起平坐,举行了首轮战略与经济对话。在很大程度上,对话本身以及双方作出的积极姿态、发表的积极言论,都是外交形式,但对如此重要的大国关系而言,外交形式有时候比具体内容更为重要。
人们从未听说过,美国在和平时期把一个非盟友国家当作“风雨同舟”的伙伴,并且情愿或不情愿地放下身段,声称要与中国“共同塑造21世纪”。这些言辞的背后,虽然也有可能隐藏着其他意图,但却毫无掩饰地表露出“帝国心态”的变化。而这种变化本身,就是正在演绎中的此起彼伏、强弱易位的大国兴衰故事。
(杜平先生是新加坡《联合早报》评论员,文章仅代表个人观点)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