用普通话教中文(简称“普教中”)以及用简体字教中文(简称“简教中”)是同一个问题。学好中文是目标,普教、简教只是手段。以普教作手段,涉及听和讲;以简教作手段,涉及读与写。其实繁简教学之讨论,早于1997年便已开始。当年香港中文大学《教育研究学报》调查显示,只有四成老师赞成初中学生学习简体字。到1999年,政府开始将焦点转到“普教中”,课程发展议会发表《香港学校课程的整体检视 – 改革建议》,提出以“普教中”作为远程目标。2003年语文教育及研究常务委员会(下称“语常会”)发表《语文教育检讨总结报告》,确定课程发展议会的长远展望。 辗转十年,2008年“普教中”开始引入中小学课堂。在此之前,香港中小学一直是“粤教”和“繁教”,学习普通话的课堂每星期只有一至两节。在七、八十年代受教育的香港人,很多至今从未接受过正规普通话教育。 2015年,在中小学中文科课程咨询文件中,教育局提出学生亦应具备认读简体字的能力,以加强和内地及海外的沟通。然而,简体字的引入,一直只闻楼梯响,教育局并没有展开任何形式的咨询及研究。据教育局当年资料,2008至2013年,全港推行“普教中”小学的比例由55%增至70%,中学则由31%增至37%。不过,根据团体“港语学”的调查,2013/14学年起参与“普教中”的学校开始由升转跌。2015/16学年参与学校数目下跌了0.9%,即减少了约9间,小学由74%下跌至73%,中学亦由31%降至30%。到今天,参与的学校比例稳定在小学70%、中学30%。 “简教中”要到2018年6月才有机会抢走“普教中”的风头。事缘哈罗香港国际学校决定由2019学年起,全面以简体字教授中文,宣称为学生面对“2047年的香港”作准备,引起家长不满及传媒大肆报道。 支持方论点 1999年,课程发展议会发表《香港学校课程的整体检视 — 改革建议》,内文提及,香港作为中国面向世界的窗口,要把握良机,保持优势,因此需以“普通话教中文为远程目标”,确保港人具备“两文三语”的能力。当时响应这“远程目标”的学校为数不多。直至2008年,语常会正式启动“协助香港中小学推行‘以普通话教授中国语文科’计划”,并由政府注资两亿元作为资助基金,推行“普教中”的学校才开始急增。 支持“普教中”的理据主要是普通话教学能提升学生理解及写作水平,以及学好普通话很有必要这两大论调。语常会当时没有研究数据支持“普教中”如何能提升学生中文水平,但支持者普遍认为,因为普通话写和说都是书面语,因此“普教中”能做到“我手写我口”,从而提升写作水平。计划实施数年后,语常会委托香港教育大学就计划成效进行研究,搜集2012-2015年40间中小学“普教中”和“粤教中”的数据,进行质化及量化研究,如通过访谈、观课、问卷及学生前后测试成绩来分析“普教中”成效。报告指出,虽然“普教中”班学生的写作及阅读成绩较“粤教中”班学生优秀,但因接受“普教中”的学生是经学校筛选的,本身语文成绩已经较好,跟“粤教中”班相比,彼此起步点有参差,故不能确定“普教中”较“粤教中”更有助学生学习中文。报告最后的结论是没有明显证据显示“普教中”对中文学习成效有正面或负面影响。 对“简教中”的讨论相对简单,很多国际学校已经施行“简教中”,原因应该不是政治因素,而是成本问题。一个国际品牌在中国开办学校,若大部分盈利是在中国大陆,教材是简体字,那么自然在香港也会同样用简体字教材,而且又有家长追捧,因此没有必要制作繁体字教材。哈罗事件其实可以理解为顾客购买服务后,服务内容突然更改而没有预先通知顾客。事件之所以成为媒体焦点,是因为它触及“2047年”这个敏感字眼,因此被大做文章而已。 反对方观点 支持者论点假定了我们应该“我手写我口”且普通话口语等同书面语,但两者其实属于不同的语境。口语用于日常沟通,书面语用于公文、商业、学术等专业范畴。世界各地语言从来都是口语同书面语分开,不会100%等同,普通话也不例外,北京人也不会100% 地“我手写我口”。试想我们若用美国口语来写英语博士论文,后果不堪设想。同样如果我们将日文“敬体”(书面语)运用于日常生活作口语,就会显得太客气,最后可能交不到朋友。口语同书面语保持适当距离,语言才会健康发展。“我手能写我口”或许有利于写作,但把“口语”变成“书面语”却不利于沟通。 至于应该学好普通话,这个论点是大众都认同的,但手段是否以“普教中”最为有效? 反对“普教中”的声音有两种。一是家长疑虑他们不擅长普通话,不知从何入手帮子女温习中文。二是家长担心普通话教学令学生对学习中文失去兴趣。香港教育大学的研究报告观察到“粤教中”班别的学习气氛明显较“普教中”班别活泼。学习兴趣为学习的重要动力来源,如果学生本身对普通话不感兴趣,那么他们对中文科就会失去学习动力。不懂普通话的家长,很多是上文提及的未曾受过正规普通话教育的香港人,他们的抗拒源于自己不懂或不精通普通话,或受到本土意识影响。 本土意识 本土意识是反对方支持的一种意识形态,认为“普教中”背后有政治目的,担心广东话会被消灭。毕竟语言既是沟通工具,也是文化载体及族群标志,语言政策从来就与政治息息相关。如1949年国民政府撤退到台湾后,先摒弃日语,后压制闽南方言,再全面推行国语,便是要把台湾本土文化改造为中原文化。今天香港的社会气氛下,政府什么决策都被政治化,令香港人对“政治”两字特别敏感,甚至把政治妖魔化,凡涉及政治就贴上负面标签。在政治过敏的气氛下,“普教中”也好、“简教中”也好,都被贴上了政治标签,导致大部分人不愿公开讨论。因此关于“普教中”政治意义的讨论和研究少之又少。 回归后,香港政府花了十年时间才开始推行“普教中”,又花了十年时间才令70%的小学及30%的中学参与,而且不是强制。“简教中”一步也未有进展。所以,如果硬说语文政策带有强烈政治目的,那么只能说明香港政府一是不听话,二是效率低。 重点在于学好普通话 依据世界体系理论,香港以往是世界体系核心的一部分,中国透过香港接轨世界。时移世易,今天香港在世界体系的定位是先融入大中华体系,再透过大中华体系与世界体系接轨。这样的好处是树大好遮荫,世局动荡时香港也有大中华靠山,经济上较安稳。危机则是当香港在大中华体系中被边缘化时,根据国际分工来预测,香港只会沦为二线文化旅游城巿。要在大中华体系中争取留在核心位置,香港人必须学好普通话及简体字。香港中文大学有研究报告指出,刚脱离高中的本港大学新生对简体字的认识程度较低,认读率为 65% ,使用率为34%。 学习语文必定要讲语境。香港的大学有一个奇怪现象,很多老师用英文授课很流利,但日常与西人沟通却词不达意;学生日常英语说得很流利,但写出来的文章却不行。原因是很多老师小时候学英语是学书面语,缺少日常生活口语的训练。反之今天的学生有很多机会与西人交流,口语强而书面语却弱。可见口语同书面语不能等同,两种能力同样重要,但追求“我手”等同“我口”弊大于利。 争论的焦点不应再放在“普教中”及“简教中”能否提升中文水平上,因为研究的结论很难有确定的支持或反对。现在香港的处境根本已变成先验主义——若想在香港生活下去,就必须学好普通话及简体字。再次强调,时移世易,我们不需再以“普通话”作为手段,认为可以通过普通话学好这、学好那,而应该坦白一点,讨论用什么手段(如“粤教普”)去学好普通话。就像今天的大学教育,使用英语授课,“英教数”、“英教史”、“英教哲”等等,学科知识学得不太好不要紧,英文有进步便可以。这是从实用主义角度出发的考量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