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几年美元泛滥所带来的资产泡沫,在全球营造了一片欣欣向荣的繁华景象,香港更借中国经济快速增长的东风,经济景气,股市飙升……但不到一年时间,从美国华尔街发飙的金融海啸席卷全球,所过之处,泡沫散尽,东方之珠也黯然失色。退潮之后才能看出暗礁险壑,才能看清谁在裸泳,现在金融危机的影响虽然未完全消除,但香港经济“深层次的问题”在这次金融狂飙中显露无遗。对香港来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,因为在1998年的亚洲金融风暴中香港已经暴露出经济结构上的致命内伤,但是这次危机的力度远比十年前猛烈,影响也更为深远,但是香港人的思维仍旧停留在十年前,甚至二十年前,成为香港经济转型难以逾越的鸿沟。
这波金融海啸刮到香港,香港马上出现裁员减薪潮,而餐饮、旅游这些关系就业的服务业更面临倒闭困境,同时房地产价格急剧下调,中产和中低收入者同时感到严冬到来的寒意。更为严峻的是,在珠三角从事加工贸易的上万家港资企业面临倒闭困境,不良港商撩担子“走佬”也影响到内地社会的稳定。同时,因雷曼债券所引发的香港的国际金融中心之争也备受关注,这个问题更是亚洲金融风暴所未出现过的。
香港经济的结构性问题
无论是本港服务业的困难,还是内地港商的困境,都反映出香港经济的结构性问题,那就是香港经济高度依赖金融、贸易、旅游以及房地产四大行业,其中控制土地这个生产要素的房地产行业畸形繁荣,更胁持了香港经济的健康发展,导致香港经济在过去十年转型困难。亚洲金融风暴之后,特区政府一度试图发展资讯科技和高新技术产业,但当时推出的几大项目都搞成了房地产,最终要和毗邻的深圳去“互补”发展高新技术产业,效果还有待检验。
随着经济的起飞,房地产一般会随之发展,但是房地产如果开发过度会反过来影响经济的持续发展。香港的房地产从五六十年代起步,到七十年代起飞,到八十年代主导经济发展,并推动了香港经济迅速从工业制造向金融贸易等服务业转型,但也正是从那时起埋下今日香港经济转型的诸多弊端:
一是地价不断上涨,逼迫制造业北上珠三角,造成香港工业空心化。工业空心化的后果是大量制造业工人“结构性”失业——失业人员需要再训练或是迁移才能找到工作,一般只能从事低端服务业,而一旦经济萧条他们便是首当其冲的牺牲者,结构性失业是香港的顽疾,二十年前如是,十年前如是,现在更如是。
二是中小企业难以扩展经营,香港有很多传统饮食都非常有特色,但是经营店面都很小,一旦房租上涨就会面临关门或者搬迁,因此更难有扩张的机会。曾与几个香港朋友在台北品尝各种风味小吃,这几位朋友都不禁伤感,说香港的老字号风味越来越少了,大排档越来越少了,街头摊贩也没有了,都是地产害的!香港的富豪十有八九出自房地产业,而不是其他行业,就可窥其中端倪。这些房地产富豪利用资金优势反过来从事餐饮、超市等民生行业,结果形成垄断局面,进一步掌控香港经济。
三是地价高企不利于进行科技创业、文化创意这些周期长、风险高产业的孵化。高新技术产业因为风险高,因此在创业初期都是希望成本低廉,香港的高地租自然不能满足这个条件(香港科技产业难以发展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,后面再谈)。至于房地产过度发展对香港精神空间的蚕食,让香港文化创意产业至今也没有太大成效。在香港,读书人不免要为房间摆不下一张书桌而苦恼,为书架太小摆不了几本书而要割爱。在旺角,“二楼书店”已经名不符实,因为随着租金的上涨,早期还可以在二楼营业的书店也被迫往上搬,成为六楼、七楼书店。
急功近利观念陈旧
有人或许认为,畸形繁荣的房地产业绑架香港经济,造成香港经济转型困难可能言过其实,因为影响经济转型的因素很多。房地产行业畸形发展是其中重要的结构性因素,在香港还有一个观念性因素与之相辅相成,构成了产生这诸多问题并影响香港经济转型和社会发展的土壤。或许因为地狭人多、竞争激烈的原因,很多香港人急功近利,流行注重搵“快钱”的商业文化(也是市民文化),而对于长远投资、产业升级转型几乎没有概念。
与台商相比,可以明显发现港商的理念和行为差异。八十年代,台商晚于港商进入珠三角,刚开始也都是从事低端的“三来一补”加工业。但后来,大多数港商一直停留在简单的外包模式和OEM(Original Equipment Manufacturer,原始设备生产商)模式,而台商则在90年代发展到有自主创新和创意的ODM(Original Design Manufacturer,原始设计制造商)。比如台资的富士康虽然也是代工电子产品,但是其制造流程、工艺有很多他们自己的创新,其科技含量也不低。少数台商更从ODM发展到了OBM(Original Brand Manufacturer,原始品牌制造商),但在这一块做得更好的是同为亚洲四小龙的韩国,比如三星、LG已经成为世界性品牌。
同比之下,六七十年代香港的服装加工、电子产品虽然在国际市场有一定竞争力,但是香港产业转型的结果是外迁到内地,而当时韩国这些制造业则是就地升级,服装制造业发展成为高档面料生产基地,电子产品现在则可以叫板日本。
港资企业对转型升级的麻木和忽视,在2000年以来导致其在珠三角的地位趋向边缘化。据说几年前东莞市政府开始制定产业升级政策时有这样的政策导向:“抓紧台资使放心,握紧日资不放松,引资欧美下狠功,观察港资行不行。”观察的结果自然是不行,以至于这两年在市场环境的急剧变化中纷纷谢幕退场。
港资企业三重三轻的教训
台湾、韩国能够实现转型,为什么香港不能?香港急功近利“赚快钱”的商业文化,导致港商既没有转型的动力,也没有这个能力。这种文化导致的结果就是港资企业三重三轻:
第一是重当下,轻长远,一旦投资回报超过3年,港商就没有兴趣。资金周转快、投资回报期短的行业都是大家积极介入的对象,如超市、快餐这些行业都吸引数一数二的大亨来参与。因此,希望港商投资升级、加大科研投入,其效果不显著。不少港企老板或者退休,或者回香港做贸易——简单直接,或者干脆拿钱去炒股炒房,因为前两年香港股市楼市转强,做得好的话,回报率以倍计算。
二是重实用,轻研发,只要拿来可以生产可以赚钱即可,产品设计研发几乎不重视,R&D投入不但排名靠后,甚至落后中国内地。据香港工商科技局数据显示,香港R&D(研究与开发)比重仅从2001的0.56%上升到了2004年的0.74%,与内地(1.23%)、台湾(2.54%)、韩国(2.85%)、新加坡(2.25%)相比明显偏低。因此,尽管同在珠三角,尽管遭遇同样的经营环境,我们发现港资企业与台资企业的反应有很大差别,台资企业关门倒闭的少,多数都希望升级转型或者外迁,这与台资企业的研发能力与产业整合能力是分不开的。
三是重市场,轻品牌,市场不断扩张,但是没有自己叫得响的品牌,也没有意识投入资金去整合产业链。港商的这种商业文化根深蒂固,在珠三角也是流行模式,珠三角地区经济要转型又怎会容易?就这个意义来说,珠三角成也港商,败也港商,假如这次金融危机令港商一败涂地的话。
大部分港商眼光短浅、不思进取的”赚快钱”经营理念,也让香港科技产业的发展如水月镜花,产业转型步伐十分缓慢,对危机的应对能力也十分薄弱。十年前亚洲金融风暴之后,亚洲”四小龙”中的台湾、韩国、新加坡都能迅速恢复元气,但自认经济基础好、可以最早摆脱金融风暴困扰的香港却是最后一个走出危机,而且是在内地一系列政策推动下实现的。因此,我们可以说,现在港商在内地所遭遇的困境,其实正是香港经济转型困境的延伸。
香港经济发展哲学落后
目前,为应对金融海啸,特区政府出台一系列措施来扶持中小企业,但只能应付眼前的经营困境。如果不解决上述的结构性因素和观念性因素,任何措施都只是治标不治本。但即使如此,也还不足以解决香港长远的可持续发展问题。因为在全球经济形势下,香港经济发展又面临外部诸多变数,但我们认为关键要解决以下两大战略瓶颈:
一是全球化背景下的经济发展哲学。在港英时代,香港财经重大决策来自伦敦,而回归后香港的财经政策是自当其责,特区政府沿袭了港英时代“积极不干预”的自由市场理念,说白了一点,就是无为而治的经济哲学,但是金融危机爆发后“市场万能”的理念受到严重挑战,西方各国都在重新思考和探索,那么香港应该怎么办?事实上,与同是亚洲小龙的台湾、韩国、新加坡相比,香港八十年代以来的转型欠缺正是政府对产业经济的引导不力,因此这实际上已经是香港的重要教训。
实际上,全球的金融体系、金融监管乃至经济发展政策都面临一个全新时代。2008年11月12日香港立法会通过引用特权条例,就是这一全球性问题的缩影。当然,从过去来讲,通过引用特权条例对香港金融中心地位是一大损害,但是从未来看,金融监管在全球都会因此趋紧。这其实是金融危机所引发的强烈社会反弹和政治效应。尽管如此,金融危机爆发后全球金融监管确是一个迫切而複雜的问题,而香港金融监管的混乱也一直为各界所诟病,因此香港在这方面秉持何种理念,如何在全球金融监管体系的变革中找到适合自己的模式,这是香港经济发展哲学的另一大课题。不过,问题的关键在于,香港的管治班子能否跨过这一障碍,有勇气和魄力建立自己的经济发展哲学呢?
必须树立中国发展全局意识
二是跨越“一国两制”下的心理障碍,树立中国崛起的大国意识。中国作为大国在全球崛起势必带来巨大的商业机会,香港人都充分意识到了,希望能够从中分享,但香港人在分享中国盛筵的同时,能否真正从中国崛起的全局来考虑问题?来考虑香港的定位和发展?这个命题对普通香港市民来说是过于宏大了,但是对香港的管治者和知识精英来说,他们不能不考虑这个问题,不能不就这个问题对香港民众进行宣导并展开讨论。因为,如果不能从中国崛起的全局来考虑,香港的发展始终是种投机性的、功利性的,最终也会因为自己的不主动而边缘化。
近年以来,内地庞大的外汇储备和个人储蓄让香港很鼓舞,一直希望开通港股直通车,但是中央在人民币不可兑换的制度条件下最终放弃港股直通车试点,一度让香港高官和投资者感到郁闷。香港方面不能理解中国内地的渐进式开放,不能顾及一国两制下内地的外汇管制等制度,自然只能一厢情愿从自己的角度考虑,这实在不是一个大国国民的心态。对自己有利就讲“一国”,向“阿爷”要好处,对自己不利就讲“两制”,可谓用活了“一国两制”。
“一国两制”本来是保障香港稳定与发展的,但是在一些与内地的融合过程中总会产生一些心理障碍。SARS爆发后香港经济处于经济谷底,结果在内地自由行一系列政策带动下开始复苏,现在金融危机更加严重,香港更要密切与内地的合作,包括近年被各界频频提出的所谓的“深港同城”,“粤港一体”等概念。
所谓同城化、一体化,则要达到货物流、资金流、信息流及人流的高度畅通,其中最关键的是人才相互流通要非常畅顺,这对于一个高端经济体来说尤其如此。例如2008年初特首曾荫权提出,香港要发展成为具有千万人口、媲美纽约和伦敦的国际金融中心。实际上,纽约、伦敦、东京这三个世界一级国际大都会,除了人口密集之外,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人口高度流通,人口不断“换血”,才能保证这三个城市作为金融中心的活力。过去30年的统计表明,纽约具大学资历的人口中,外国移民所占比例由最初的12.3%攀升至现在的29.4%,2000年纽约本土出生的居民只有29.5%是大学生,而来自其他美国州份而迁居纽约市的,有47.4%具大学资历。东京、伦敦也存在类似的流动性,而这正是香港所缺乏的。
缺乏不断循环人口生态体系
作为单一的城市经济体,尽管经济高度开放,但是人口流动性差在所难免,香港如是,新加坡亦如是,但在这个问题上新加坡比香港更灵活更有远见。新加坡没有“祖国”腹地,不过一直积极吸纳毗邻的马来西亚华人精英,上世纪九十年代与中国关系正常后,又开始大力引进中国年轻学生,给予优厚的学习、生活及工作条件,但香港直到2000年之后才开始给予在港毕业内地学生工作签证。实际上,从香港的历史经验来看,五六十年代香港实现工业化的第一次转型,七八十年代实现向金融服务业的第二次产业转型,其中内地新移民大量涌入都居功甚伟。香港正在经历的第三次产业转型已有八年,不能不考虑如何吸引人才。
除了产业转型,香港的人口老龄化、贫富差距扩大等深层次的社会经济问题其实都与人口流动性差有关。纽约、东京及伦敦与周边地区没有制度差异,更没有国境限制,可以很自然形成一个大都会,经济上升时期优秀人才会顺势往中心区聚集,经济极速扩张时又可以发展卫星城,经济衰退时中心区老龄人口及低收入人口可以自然向周边地区迁移,这样实现人口不断“换血”,给换入者乐业之地,也要给换出者安居之所,这样才能保持生命力,但香港缺乏的就是这样一个不断循环的人口生态体系。
要建立这样一个人口生态体系,在人口政策、边境政策香港都必须要有大的突破,但是香港各方在这个问题上都特别谨慎。大财团担心既有利益受损,中产阶层担心房价下跌,低收入人群担心就业机会……1999年港人在内地所生子女的居港权问题闹得沸沸扬扬,香港社会多持反对态度,特区政府也担心而提请全国人大释法,然而过不了几年香港社会老年化问题突出,2005年时香港社会又开始认真对待如何吸引内地青壮年人口。诸如此类政策摇摆不定,反映香港社会考虑问题没有长远眼光,也反映特区政府的治理不够成熟理性。
总之,这次金融大海啸的强劲与惨烈,让香港经济上的结构性问题、观念性因素、发展哲学以及制度上的心理障碍更加彻底暴露,也让香港发展更面临一个关键性转折点——这颗“东方之珠”是在未来全球经济体系的调整中随中国崛起而浴火重生,还是随金融海啸而褪尽光彩? |